逍遥子 |
2005-10-26 18:01 |
巴金家何处
郑光路
嘉兴祭祖 1923年4月下旬的一天,春光明媚,成都望江搂下杨柳依依。19岁的巴金和20岁的三哥李尧林,将乘船东下。 到码头送别的二叔和大哥对巴金兄弟说:“你们这次离家求学,到上海后抽空去趟浙江嘉兴老家!” 轮船顺长江而下,一月多月后李家兄弟到了上海,找到了在《新申报社》谋事的远房堂叔李玉书。 两天后,也就是1923年6月3日,由大叔李玉书陪同,巴金弟兄俩到浙江嘉兴,来到四伯祖李熙平家。 李熙平已80岁,是个须发皆白的私塾先生。这天下午,四伯祖特别买了些酒菜款待从巴山蜀水远道而来的两个侄孙。巴金急切地问:“四伯祖,我们祖辈老家在哪里?” 李熙平喝了一小杯酒,拉着两个侄孙的手,泪湿老眼:“我们李氏祖籍浙江嘉兴县,世居甪里街。你们的曾祖父叫李璠,清嘉庆二十三年,李璠随他父亲李文熙游宦入蜀,后来定居四川,才有你们祖父李镛、父亲李道河……”而嘉兴李氏呢,李文熙有个兄长叫李寅熙,别号秋门,晚年一直住在嘉兴,是一位风雅诗人,著有《秋门草堂诗钞》四卷。李寅熙无后,以李文熙次子李玑为嗣,这一支在嘉兴繁衍不息……迁蜀后的李家人,比我们嘉兴李氏还人丁兴旺啊!李家甪里街旧居,现在当然早没有了,但郊外塘汇还有个李家祠堂。” 两天后,由四伯祖李熙平和堂叔李玉书引路,四个人坐船去嘉兴近郊塘汇镇祭扫李家祠堂。湖面宽阔,碧波连天,摇橹唉乃声声,彼情彼景,让人留连忘返。 到了李家祠堂,情景苍凉。在巴金1925年写的一篇《塘汇李家祠堂》残稿中(此文未收入巴金著作),他满含伤感这样描述: “由四伯祖口中才知祠堂因斐卿二哥管理不善,加以年久失修,实在败坏不堪。并且斐卿又吸鸦片烟,有时没有烟钱,便把词堂的东西拿去变卖,到了现在简直不成样子了……我一团火热的心听了这话已冷了一半,我们梦想的嘉兴祠堂原来是这样!” “到了一个地方的门口,又像破庙的大门一样,然而这里却很狭”,“路是不平的,两边堆着碎石残瓦。天井中没有石板,是泥地,走上石阶约十余步,便是神龛,神龛中放着神主,外面嵌满了玻璃,玻璃窗上已生满了尘埃……神龛前放了一张破烂的桌子”,“屋顶是漏的,抬头可见着青天……这就是我们的祠堂!” 就是这个破败的李家祠堂,这时也被族兄斐卿租给人家做缝纫加工坊了,这个吃鸦片烟的老兄甚至连祠堂大门也典当出去了。巴金兄弟俩都很失望:“这就是我们嘉兴老家吗?” 四伯祖将蜡烛燃起,他们祭奠后,巴金怏然写信回川告知祠堂的可怜现状。 不久,由二伯父李清城出资,委托嘉兴族人修复祠堂。这时,巴金兄弟俩考入了上海南洋中学。 1924年1月13日,巴金兄弟第二次到嘉兴,看到了修整好的祠堂。祠中供着李氏始祖及李忠清等牌位。墙壁上新嵌石碑刻着“蓉洲二伯祖”出资建祠堂的缘起;为防止管理祠堂的族兄斐卿再典当供桌,新供桌用砖砌成。祠堂大门已赎回来,怕斐卿再拿门去当,巴金叫来一个木匠,用铁钉铁圈把门钉牢。 巴金兄弟这次回嘉兴,稍感安慰。巴金在四伯祖李熙平家又住了10天,经常带堂妹李德妤和李德娴去槐树头玩、买玩具皮球。到1991年,80岁的李德妤回忆起当年巴金,笑道:“堂哥人真和善,就是四川话有点难懂。”
祖辈入川 巴金祖辈入川详情,至今似尚未见专文。笔者根据各种零散资料,现简单归纳如下: 巴金高祖李文熙,号介庵,先随伯祖李秋门离原籍浙江嘉兴到北京,得交当时名士张船山等人,后来又被山西一个姓马的官员所聘,当了十多年的家庭教习。马氏子弟应试及第。李文熙也因此受到回报,受姓马的保荐,捐了个前程,在1818年当幕僚入川。 李文熙当过青提渡盐场大使、崇庆州同知等职,后定居成都。清代同知、通判为州府一级的佐贰官,同知大致相当现在副市长。看来入川后李文熙宦途还顺,从幕僚熬出了个有品级的朝廷官员。 巴金曾祖父李璠应是随父李文熙一起入蜀,也当过幕僚。巴金1980年4月写的一篇回忆文章道:“我几十年前读到一本《醉墨山房仅存稿》,那是我的曾祖李璠的遗著,他是作‘幕友’从浙江到四川的……” 根据巴金这个回忆,可以想像李璠仰承上司鼻息的“幕友”身份。他后来虽熬了一任县官当,也买了些田地,但数量不多。 此后是祖父李镛,也做过官,而且发了许多财。在戊戌政变前,他在成都正通顺街购建了森严堂皇的“李公馆”,后闲居在家。巴金曾这样回忆李镛:“祖父是一个能干的人,他在曾祖死后,做了多年的官,后来‘告归林下’,他买下了不少的田产,修了漂亮的公馆,收藏了好些古玩字画。他结过两次婚,讨了两个姨太太,生了五儿一女(子:李道河、李道溥、李道洋、李道沛、李道鸿;女:李道沆),还见到了重孙。” 巴金父亲李道河,当过清朝四川广元县最后一任知县。巴金已是李氏一支迁蜀后的第五代人了。 笔者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:巴金高祖李文熙,熙字与“火”有关;曾祖李璠,璠与“土”有关(玉通土);祖父李镛,“镛”字与“金”有关,李镛有李道河等五子一女,名字之中都有“水”;而巴金(李尧棠)及他兄长们,名字中都有“木”。这明显是受中国传统文化五行学说的影响,我早年业医时就常背诵“木生火、火生土、土生金、金生水、水生木”。很可能李文熙自入川后,就已定下为后辈取名的“五行相生”的顺序,以祈求在四川能子孙繁衍、生生不息…… 高祖愿望没落空。仅巴金这一代,巴金就有两兄、两姊、两弟、三妹。整个大家庭有长辈近二十人,兄弟姐妹三十余人,男女仆人四五十人。这就是被巴金称之“二三十个‘上等人’和二三十个‘下等人’”的大家庭…… “家”难寻 1966年8月,大概巴金感到文革发难大祸临头,他将保存了四十几年的大哥尧枚的信件全部烧掉,共一百多封,还有1923—1931年之间的家信及大哥自杀前写的绝命书及其它许多抄本。加之巴金对自己的家世少有提及,因此不管上文叙述的其祖籍及前辈入川事略,还是他和三哥两次到嘉兴祭祖的事,都鲜为人知。 1985年12月14日,《嘉兴科技报》总编丁士选先生接到老朋友、新中国第一代水利专家,原国家水利部副部长的汪胡桢的一封信。信中说:1955年中国派友好代表团访问印度,郭沫若为团长,巴金和汪胡桢都在代表团内。途中闲谈,汪胡桢说他是浙江嘉兴人,巴金告诉汪胡桢自己也是嘉兴人,是后来定居到四川的。汪胡桢在信中说,但巴金祖居究竟在何处,已记不清了,可能是杨柳湾,要丁士选查实一下。还说:“如调查属实,真的可算是一条大新闻了!” 丁士选立即查阅了有关巴金的文章,丁士选说,在他所看到的巴金著作中,也没有丝毫提及过嘉兴是他祖居地之类的话。直到文革结束后,巴金《真话集》中有篇1978年写的《西湖》,才讲到过:“我们家原籍浙江嘉兴”。这书1979年8月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,当时国内看到的人还不多。 丁士选还带一名记者走访杨柳湾,访问百岁老人,但也没有结果。想到巴金还健在,于是通过上海《收获》杂志社转交给巴金寄了一封信。没想到就在发信当月26日,巴金即亲笔回信:“来信读悉,我出生在成都。至于我的‘家世’,我在随想录《真话集》中写着。我们家原籍浙江嘉兴(我的高祖李介庵去四川),在嘉兴,过去(在塘汇)有一所李家祠堂,在四川老一辈的人同嘉兴的家族有过一些联系。1923年我到过嘉兴两次,住在一位伯祖父的家里,他年过八十,还作过私塾老师,在家中授课……我有病,写字困难,不多讲了,请原谅。 附笔:伯祖父的名字我也早忘记了。” 近八十高龄的巴金抱病写信,《嘉兴科技报》编辑部同人们很感动。丁士选先生由此而感叹:“凡炎黄子孙,对自己祖先生地都有一种浓厚情谊。这位世界文学巨匠,也不例外,亲自给祖地报社写这封信这件事,本身就流露出了他对自己祖籍的深情。” 1987年11月20日,原嘉兴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、嘉善黄酒厂副厂长蒋泳清到上海参加黄酒节,到巴金家送黄酒让巴老品尝。巴金对他说:“我也是嘉兴人”,并拿出新出版的《探索集》,签上名后送给蒋泳清。 为考证巴金的祖籍在嘉兴,嘉兴市志办副主任徐云飞和编辑陆明,多次去上海和几下市区东郊逐村访问,最后在塘汇镇西找到李家祠堂得以证实。巴金得悉后十分高兴, 1991年1月9日,巴金向嘉兴市赠送了他1925年写的《塘汇李家祠堂》手稿。此文系巴金于民国l3年(1924) 初在南京写的札记,记述了去嘉兴祭扫祖先祠堂的情形,写毕即寄回成都家中, 从未发表过。1991年2月23日,《嘉兴日报》副刊才首次发表此文。 于是自本世纪以来,不少人纷纷来嘉兴和塘汇镇。 笔者于2002年秋专门去了嘉兴,但很失望:要找到巴金笔下李家祠堂的一片残瓦都不现实!有一位85岁的老大爷,曾多次接待过寻找李家祠堂的人,他经常带人去看“巴金当年下船的地方”、“当年喝茶的茶楼”,其实犹如安徒生童话《皇帝的新衣》,至今其实是什么也没有——祠堂早已毁于上个世纪的60年代! 巴金的侄孙李斧也从美国来嘉兴,请朋友帮他查找李家的“祖坟”。朋友查遍《嘉兴地名志》,查李家坟所在的“东栅公社”老地图,走访当地农民……但那里已拆迁搞开发,现已成为“泾河花园”大搂房。 嘉兴市如今却很看重巴金祖籍这个“文化资源”,2001年在嘉兴甪里街民丰会堂对面大榆树下,修了一座“仰甘亭”,旁边的碑上写着:“文学家巴金,原名李尧棠,字芾甘,生于四川成都,祖籍浙江嘉兴。据巴金曾祖父李璠撰《先府君行略》:李介庵(即巴金高祖李文熙)‘浙江嘉兴府嘉兴县人,世居甪里街'。嘉兴市旧城改造指挥部立。辛巳年夏。” 但是,巴金生于成都长于成都,成都人说:成都是巴金真正的故乡。正通顺街上,有巴金的故居,成都百花潭公园有个1987年“仿建”的巴金慧园,成都龙泉驿巴金文学院2004年又建了个 “巴金故居模型”。 当然,作为现代中国的一代文豪,巴金已经属于整个国家和民族。我们记住巴金,读他的作品,感受他作品中所体现的人文精神,也许才是巴老真正的家。(原载《百姓》第9期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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